我爱未名湖

这是北京严寒的冬夜，孤独——一个在漫长岁月里走过极其坎坷不平道路的老人的孤独，在浓密的黑夜中展开翅膀飞翔，像一只带着沉重创伤的鸟儿那样，我的心栖息在一棵枝干巨大而苍老的树上。树下是一弯波平浪静的湖水，它温柔、妩媚。我从湖水中看见了自己的影子，一张苍白、忧郁、含着满眶泪水的少妇的脸。这湖就是我永难遗忘的未名湖，它曾经陪伴我度过了生命中最悲痛和最忧伤的日子。伴随着我清晰的记忆，时间在渐渐后退，那是1953年的秋天，那个黑色的永远令我哀伤和诅咒的日子，我挚爱的丈夫徐悲鸿因脑溢血倒在会场而告别了人间。带着撕心裂肺的哀伤埋葬了悲鸿以后，我便立即离开了那座因失去了悲鸿而变得空空洞洞、无法使我忍受的屋子。我来到了北京大学，来到了未名湖畔。在生活的惊涛骇浪中，重新登上了我的大学之舟。

在最初的日子里，因为失去悲鸿，因为系念两个留在家里的幼小的儿女，我曾在未名湖畔伤心痛哭。一群好心的女同学围绕着我，其中有年仅18岁、刚刚高中毕业的姑娘，也有历经艰苦磨炼、年龄较大的工农干部和工农速成中学毕业的学员，她们殷切地像姐妹般地劝导我，抚慰我，把最真挚的同情和关怀洒在我那百孔千疮的心上。我就这样艰难而痛苦地在同学们的扶持中走下去，而美丽的未名湖也以她那宽阔的胸怀为我分忧。

我爱未名湖。每天清晨，映着朝霞的湖水闪着亮光，把温柔的情愫送到我心里，只要看见她，我皱缩着的心便舒展开来，失去了的生活情趣便又回到了我心里。那粼粼的波光，如画的塔影，凝重而端庄的小石桥，绿荫覆盖下在水中浮沉自乐的游鱼，都带着诗意或哲理，拨动我的心弦，在我心里奏起美妙的文章。我便十分平静地坐在湖畔读书，暂时忘记了失去悲鸿的沉痛。

每天黄昏，绚丽的夕阳染红了未名湖的湖水，我总是和同学一起到未名湖散步。通常是吃过晚餐，便急急忙忙赶到图书馆，把书包放在图书馆的座位上，然后便和同学到未名湖去享受那份夕阳与湖水之美。

我和同班女同学高新华、于道仿、黄佩玉、杨铮等曾在未名湖畔流连忘返。把自己的欢乐和苦恼，写在未名湖敞开的胸脯上。

冬天的未名湖披着白雪，银装素裹，那是多么纯洁的美丽呵！北国凄厉的寒风把柔情似水的未名湖变成了冰冻的湖面，我和成群的大学生们穿上学校置备的冰鞋，在冰上纵情驰骋。虽然寒凝大地，未名湖仍以炽热的心围绕我们，让我们在无数次的跌倒中再爬起来，深情地把人生的哲理注入我们心中。

每一个北大同学都对未名湖有一份欣赏和爱恋。我们班上数十名男女同学曾欢畅地聚在未名湖，集体留影纪念。我也曾和同学们怀着激情，在未名湖畔朗诵普希金、莱蒙托夫、海涅等世界著名诗人的诗篇；热烈争论中国文学史上的一些问题；谈修养和人生追求……每一张脸上都透着对知识的渴望和对生活的真诚，仿佛每一个人都有一种使命感，这也许正是北大的传统吧！那些年轻、洪亮、美妙动听的声音久久地在未名湖上回荡。那是多么丰富而美好的日子呵！

夏天带着似火的炎阳向我们袭来，我那幼小的儿女开始了暑假生活。我便把他们带到北大来住。未名湖成了我们最亲近的朋友。每天，我和儿女都在未名湖久久逗留。那时，湖里有一条石头造的船，它静静地牢固地立在湖中，任风吹浪打，日晒雨淋，它始终沉默着，从不发出怨言。就像人们常常赞美的那样：把痛苦留给自己，把欢乐给予别人。孩子们便在石船上跳舞、唱歌、作体操或互相追逐。他们爱这条石船，爱它稳重、坚固。“妈妈，”我那六岁的女儿叫着：“这条船真好，一点儿也不摇晃！”。我那七岁的儿子也叫喊起来，同时俯下身子，用手指着湖里的荷花，“妈妈！，你看那底下有许多小鱼在游泳哪！”他们欢乐地把童年的稚气，轻巧地拴在未名湖上。

我依旧坐在垂着遮光布窗帘的黑夜里，在漫长的岁月中驻足、徘徊。

终于，我从冥想中醒悟过来，这是很遥远很遥远的往事了。那些逝去了的岁月永远不会再回来，就如同长眠在地下的悲鸿不会再醒来一样，如今，我的儿女已是五十岁的人了，他们都像长了翅膀的鸟儿那样，从我身上嘎嘎地飞走了。我的女儿远在大洋彼岸，隔海相念。他们的儿子也成长起来，新的两代人在我的暮年里时隐时现。每当皓月当空之际，我便想起唐人的诗句：“海上生明月，天涯共此时。”心中感到一阵难于言状的苦涩。

只有未名湖依旧停留在原地，依旧用她的美丽、温情和博大的胸怀，迎接每一个来到她身边的年轻人，用她亲切的顾盼，在他们心里写下难以遗忘的篇章。

在孤独中，我看见未名湖的湖水在轻轻地闪动……那里曾经留下我的青春、我的欢乐、我的痛苦和我们那一代人的希望和沉思。亲爱的未名湖呵！你经历了岁月的沧桑、世纪风云的变幻，目睹了中国的变化和发展。你永远是那样执着、那样充实、那样坚毅和富有魅力，你是不会衰老的，每当我回北大去，走过你身边时，你便把过去日子里的芬芳洒向我的胸怀，我的脚步就变得和往日一样轻捷。但是那条永远把快乐给予别人的石船呢？它驶向了何方？

在寂寞的浓密的黑夜中，一个74岁的老人在呼唤你：亲爱的、美丽的、永难遗忘的未名湖呵！我永远感激你给予我的温柔、抚慰、教益和鼓励。我爱北大，我爱你———未名湖。